安荣坐在炕沿上，微微颔首抚摸着陈玉霜纷乱的头发和脸颊的淤青，心里五味杂陈，她自是十分心疼眼前这个姑娘的，她从小父母双亡孤苦无依，所以事事都想格外关照一些。但又因为自己丈夫的所作所为，使得这份心疼和照拂多了一丝丝做贼心虚的嫌疑。

每当女孩看向自己时，那清冷的目光让她格外羞愧。这可能也是陈金海不愿让自己和小蝶去过多的接触陈玉霜的缘由吧。他始终不愿意面对那个真实的、可耻的自己。

“娘......”想是陈玉霜又做噩梦了，眉头紧缩，神情痛苦地低声喃喃。

安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，她害怕陈玉霜唤的这声娘是在叫自己，又害怕不是。心里辗转了几番后，俯身搂住了陈玉霜瘦弱的身体，轻轻拍着她的背，轻声安慰道“娘在呢，娘在呢。”说话间，一滴泪滚落到玉霜的脸颊上，顺着她光滑的面颊缓缓滑落了下去。

“娘——”小蝶站在黑暗里，缩着手脚，不敢抬头直视自己的母亲。陈金海到如今也只有她一个女儿，几乎是当做男儿在宠着。她连日里学着戏文，又在学堂里读着书，心里自有了一番道理，却又与这世俗格格不入。每当因为这些和旁人起了争执爆发冲突时，玉霜都会不顾一切地挡在她身前护着她。

“这次......又是为了什么？”安荣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女儿，有些嗔怪她到处惹是生非，临了还得玉霜给她收拾烂摊子。

“我们从春熙班练完功，到了二门上遇到一些小子拦着我们，说一些腌臜话来糟践爹爹和阿娘，我气不过就争辩了几句，他们就动手动脚了......”小蝶委屈屈地低着头看着脚尖，声音小小地说着。

说这话的时候小蝶不敢去看她娘，安荣见状也心下了然。没有为陈金海生个男孩出来一直都是夫妻之间不可明说的伤疤。随着玉昆班壮大，这道疤似乎越发的溃烂，最后致使他们夫妻感情破裂。

安荣转过脸来十分郑重地看着小蝶“小蝶，娘没有为你爹生下一个儿子这件事情让你爹爹很是为难，也让你受到有心之人的耻笑。是吗？”

小蝶犹疑一下，还是乖乖地点点头。

“但是，娘今天要和你说，娘没有因为这事就觉得愧对你的父亲，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觉得羞耻。”安荣语气坚定。

小蝶诧异地抬头看着安荣。

“君臣父子，自古以来，男人们强加给女人太多的枷锁。他们将我们的脚裹上、门关上，又立了一套套的规矩，困在这闺阁之间。要我们为他们奉义守节，操持劳累，生儿育女，传宗接代。但男人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，我们生来就该如此，甚至把这些都定为考量一个女人的标准，流传千年，叫我们终了一生都不能为自己而活。”说着安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，叹息一声，温柔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继续道“但小蝶，娘不让你爹为你裹脚，还坚持送你去学堂，不是要你成为这样的人。”

那些话从自己母亲嘴里说出来，落在了小蝶小小的心上，她不能完全明白，但深受震撼。

安荣出身书香门第，幼时家里还为她们姊妹请过洋人当老师，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，但到底见识比常人更广，说话做事更是不拘一格。

安荣见小蝶郑重地点头，便怅然回忆着她和陈金海的过去“……那年庙会，我随你外祖一起去看戏，远远的就看到了你爹演的秦琼，我就一直站在台下看呀看，看到庙会散了都不想离开。我想我那时必定是爱他的，爱他演的英雄，想着能将戏唱这样好的，必定也是个顶顶好的人。所以不顾家中反对，执意嫁给他，所以甘心情愿为了我心中的爱恋去守护他，陪着他走南闯北，白手起家......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别人，是为了自己，是为了他也能爱恋我。”安荣说着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“我极尽全力做好一个妻子，为了他冻坏了身子，换来的却是他的嫌恶！可见人最应该在意的是自己，要自个儿心疼自个儿，不然谁会管你呢？当初事事由着他也是因为我爱他，情愿这样做，但是现在不爱他了，不情愿这样做了，我就不会为了维持这份虚假的体面给别人看而委屈自己，日子是自己的，自己过的舒坦最重要。将来小蝶也是，要找一个心爱之人，但不能为了爱别人而不顾惜自己。”

安荣看到女儿似懂非懂的表情，宽容的笑着说“等你再大些，你就明白了。”

小蝶点点头。

安荣转眼看了看怀中的陈玉霜，一脸疼惜“你爹不想让你去学堂读书，娘坚持让你去，为这还不惜和他大吵一架。你知道是为了什么？”

“为了认字儿。”小蝶怯怯地说。

安荣摇摇头，说道“是因为娘想让小蝶读书明理，不被戏本子里的愚忠愚孝给束缚住了手脚。就像这次，你不满意别人说爹娘，所以和别人难为起来。面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去坚持原则，这本没有错。但如果能力不够，咱就得明哲保身。小霜是你的姐姐，她疼惜你，照顾你，为你承担了后果。但是你舍得让她为了你一次次受伤吗？”

小蝶摇摇头，眼泪直往出涌“是我对不起小霜姐姐！”

“她父亲母亲是不在这世上了，如果在，看到她这样不得心疼死呀！”安荣轻轻抚摸着玉霜的额头。

“娘——我错了！我不该为了逞一时口舌，让小霜姐姐去打架受伤......我以后不会了!”

“过来！”安荣腾出一只手来招呼小蝶。

小蝶哭的抽抽噎噎的，向前走了几步牵住母亲的手。安荣顺势拉着她的手放在了玉霜的胳膊上，“小霜姐姐已经没有亲人了，我们就是她的亲人。我们要照顾她，要多多的爱她，好吗？”

小蝶重重地点了点头，看着玉霜脸上身上的淤青，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，扑在玉霜的身上痛哭起来。

玉霜被小蝶突然的痛哭吵醒，茫然地看着身旁哭成泪人的母女，不知所措。

小蝶看她醒了过来，抹着泪说对不起。

玉霜勉强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，和安荣说“我没事的，小蝶没事就好。”